儒林外史
第四十三回 野羊塘将军大战 歌舞地酋长劫营

    话说汤大爷、汤二爷领出落卷来,正在寓处看了气恼,只见家人从贵州镇远府来,递上
家信。两人拆开同看,上写道:
    生苗近日颇有蠢动之意,尔等于发榜后,无论中与不中,且来镇署要紧!
    大爷看过,向二爷道:“老人家叫我们到衙门里去。我们且回仪征,收拾收拾,再打算
长行。”当下唤尤胡子叫了船,算还了房钱,大爷、二爷坐了轿,小厮们押着行李,出汉西
门上船。葛来官听见,买了两只板鸭,几样茶食,到船上送行。大爷又悄悄送了他一个荷
包,装着四两银子,相别去了。
    当晚开船,次早到家。大爷、二爷先上岸回家。才洗了脸坐下吃茶,门上人进来说:
“六爷来了。”只见六老爷后面带着一个人,走了进来,一见面就说道:“听见我们老爷出
兵征剿苗子,把苗子平定了,明年朝廷必定开科,大爷、二爷一齐中了,我们老爷封了侯,
那一品的荫袭,料想大爷、二爷也不稀罕,就求大爷赏了我,等我戴了纱帽,给细姑娘看
看,也好叫他怕我三分!”大爷道:“六哥,你挣一顶纱帽单单去吓细姑娘,又不如去把这
纱帽赏与王义安了。”
    二爷道:“你们只管说话,这个人是那里来的?”那人上来磕头请安,怀里拿出一封书
子来,递上来。六老爷道:“他姓臧,名唤臧歧,天长县人。这书是社少卿哥寄来的,说臧
歧为人甚妥帖,荐来给大爷、二爷使唤。”二爷把信拆开,同大爷看,前头写着些请问老伯
安好的话,后面说到“臧歧一向在贵州做长随,贵州的山僻小路他都认得,其人颇可以供使
令”等语。大爷看过,向二爷说道,“杜世兄我们也许久不会他了,既是他荐来的人,留下
使唤便了。”臧四磕头谢了下去。
    门上人进来禀:“王汉策老爷到了,在厅上要会。”大爷道:“老二,我同六哥吃饭,
你去会会他罢。”二爷出去会客,大爷叫摆饭同六老爷吃。吃着,二爷送了客回来。大爷问
道:“他来说甚么?”二爷道:“他说他东家万雪斋有两船盐,也就在这两日开江,托我们
在路上照应照应。”二爷便一同吃饭,吃完了饭,六老爷道:“我今日且去着,明日再来送
行。”又道:“二爷若是得空,还到细姑娘那里瞧瞧他去。我先去叫他那里等着。”大爷
道:“六哥,你就是个讨债鬼,缠死了人!今日还那得工夫去看那骚婊子!”六老爷笑着去
了。次日,行里写了一只大江船。尤胡子、臧四同几个小厮,搬行李上船,门枪旗牌,十分
热闹,六老爷送到黄泥滩,说了几句分别的话,才叫一个小船荡了回去。
    这里放炮开船,一直往上江进发。这日将到大姑塘,风色大作。大爷吩咐急急收了口
子,弯了船。那江里白头浪茫茫一片,就如煎盐叠雪的一般。只见两只大盐船被风横扫了,
抵在岸边。便有两百只小拨船,岸上来了两百个凶神也似的人,齐声叫道:“盐船搁了浅
了,我们快帮他去起拨!”那些人驾了小船,跳在盐船上,不由分说,把他舱里的子儿盐,
一包一包的尽兴搬到小船上。那两百只小船都装满了,一个人一把桨,如飞的棹起来,都穿
入那小港中,无影无踪的去了。那船上管船的舵工,押船的朝奉,面面相觑,束手无策。望
见这边船上打着“贵州总镇都督府”的旗号,知道是汤少爷的船,都过来跪下,哀求道:
“小的们是万老爷家两号盐船,被这些强盗生生打劫了,是二位老爷眼见的,求老爷做主搭
救!”大爷同二爷道:“我们同你家老爷虽是乡亲,但这失贼的事,该地方官管,你们须是
到地方官衙门递呈纸去。”朝奉们无法,只得依言,具了呈纸,到彭泽县去告。
    那知县接了呈词,即刻升堂,将舵工、朝奉、水手一干人等,都叫进二堂,问道:“你
们盐船为何不开行?停泊在本县地方上是何缘故?那些抢盐的姓甚名谁?平日认得不认
得?”舵工道:“小的们的船被风扫到岸边,那港里有两百只小船,几百个凶神,硬把小的
船上盐包都搬了去了。”知县听了,大怒道:“本县法令严明,地方清肃,那里有这等事!
分明是你这奴才揽载了商人的盐斤,在路伙着押船的家人任意嫖赌花消,沿途偷卖了,借此
为由,希图抵赖。你到了本县案下,还不实说么?”不由分说,撒下一把签来,两边如狼如
虎的公人,把舵工拖翻,二十毛板,打的皮开肉绽。又指着押船的朝奉道:“你一定是知情
伙赖,快快向我实说!”说着,那手又去摩着签筒。可怜这朝奉是花月丛中长大的,近年有
了几茎胡子,主人才差他出来押船,娇皮嫩肉,何曾见过这样官刑。今番见了,屁滚尿流,
凭着官叫他说甚么就是甚么,那里还敢顶一句?当下磕头如捣蒜,只求饶命。知县又把水手
们嚷骂一番,要将一干人寄监,明日再审。
    朝奉慌了,急急叫了一个水手,托他到汤少爷船上求他说人情。汤大爷叫臧歧拿了帖子
上来拜上知县,说:“万家的家人原是自不小心,失去的盐斤也还有限。老爷已经责处过管
船的,叫他下次小心,宽恕他们罢。”知县听了这话,叫臧歧原帖拜上二位少爷,说:“晓
得,遵命了。”又坐堂叫齐一干人等在面前,说道:“本该将你们解回江都县照数追赔。这
是本县开恩,恕你初犯。”扯个淡,一齐赶了出来。朝奉带着舵工到汤少爷船上磕头,谢了
说情的恩,捻着鼻子回船去了。
    次日风定开船,又行了几程。大爷、二爷由水登陆,到了镇远府,打发尤胡子先往衙门
通报。大爷、二爷随后进署。这日正陪着客,请的就是镇远府太守。这太守姓雷,名骥,字
康锡,进士出身,年纪六十多岁,是个老科目,大兴县人,由部郎升了出来,在镇远有五六
年,苗情最为熟习。雷太守在汤镇台西厅上吃过了饭,拿上茶来吃着,谈到苗子的事。雷太
守道:“我们这里生苗、熟苗两种,那熟苗是最怕王法的,从来也不敢多事,只有生苗容易
会闹起来。那大石崖、金狗洞一带的苗子,尤其可恶!前日长官司田德禀了上来说:‘生员
冯君瑞彼金狗洞苗子别庄燕捉去,不肯放还。若是要他放还,须送他五百两银子做赎身的身
价。’大老爷,你议议这件事该怎么一个办法?”汤镇台道:“冯君瑞是我内地生员,关系
朝廷体统,他如何敢拿了去要起赎身的价银来?目无王法已极!此事并没有第二议,惟有带
了乒马,到他洞里把逆苗尽行剿灭了,捉回冯君瑞,交与地方宫,究出起衅情由,再行治
罪。舍此还有别的甚么办法?”雷太守道:“大老爷此议原是正办,但是何苦为了冯君瑞一
个人兴师动众?愚见不如檄委田土司到洞里宣谕苗酋,叫他好好送出冯君瑞,这事也就可以
罢了。”汤镇台道:“太老爷,你这话就差了。譬如田土司到洞里去,那逆苗又把他留下,
要一千两银子取赎;甚而太老爷亲自去宣谕,他又把太老爷留下,要一万银子取赎,这事将
如何办法?况且朝廷每年费百十万钱粮,养活这些兵丁、将备,所司何事?既然怕兴师动
众,不如不养活这些闲人了!”几句就同雷太守说戗了。雷太守道:“也罢,我们将此事叙
一个简明的禀帖,禀明上台,看上台如何批下来,我们遵照办理就是了。”当下雷太守道了
多谢,辞别回暑去了。
    这里放炮封门。汤镇台进来,两个乃郎请安叩见了。臧四也磕了头。问了些家乡的话,
各自安息。
    过了几日,总督把禀帖批下来:
    仰该镇带领兵马,剿灭逆苗,以彰法纪。余如禀,速行缴。这汤镇台接了批禀,即刻差
人把府里兵房书办叫了来,关在书房里。那书办吓了一跳,不知甚么缘故。到晚,将三更时
分,汤镇台到书房里来会那书办,手下人都叫回避了。汤镇台拿出五十两一锭大银放在桌
上,说道:“先生,你请收下。我约你来不为别的,只为买你一个字。”那书办吓的战抖抖
的,说道:“大老爷有何吩咐处,只管叫书办怎么样办,书办死也不敢受大老爷的赏!”汤
镇台道:“不是这样说。我也不肯连累你。明日上头有行文到府里叫我出兵时,府里知会过
来,你只将‘带领兵马’四个字,写作‘多带兵马’。我这元宝送为笔资,并无别件奉
托。”书办应允了,收了银子。放了他回去。又过了几天,府里知会过来,修汤镇台出兵,
那文书上有“多带兵马”字样。那本标三营,分防二协,都受他调遣。各路粮饷俱已齐备。
    看看已是除夕。清江、铜仁两协参将、守备禀道:“晦日用兵,兵法所忌。”汤镇台
道:“且不要管他。‘运用之妙,在于一心’,苗子们今日过年,正好出其不意,攻其无
备。”传下号令:遣清江参将带领本协人马,从小石崖穿到鼓楼坡,以断其后路;遣铜仁守
备带领本协人马,从石屏山宜抵九曲岗,以遏其前锋。汤镇台自领本标人马,在野羊塘作中
军大队。调拨已定,往前进发。汤镇台道:“逆苗巢穴正在野羊塘,我们若从大路去惊动了
他,他踞了碉楼,以逸待劳,我们倒难以刻期取胜。”因问臧歧道:“你认得可还有小路穿
到他后面?”臧歧道:“小的认得。从香炉崖扒过山去,走铁溪里抄到后面,右近十八里;
只是溪水寒冷,现在有冰,难走。”汤镇台道:“这个不妨。”号令中军,马兵穿了油靴,
步兵穿了鹞子鞋,一齐打从这条路上前进。
    且说那苗酋正在洞里,聚集众苗子,男男女女饮酒作乐过年。冯君瑞本是一个奸棍,又
得了苗女为妻,翁婿两个,罗列著许多苗婆,穿的花红柳绿,鸣锣击鼓,演唱苗戏。忽然一
个小卒飞跑了来报道:“不好了!大皇帝发兵来剿,已经到了九曲岗了!”那苗酋吓得魂不
附体,忙调两百苗兵,带了标枪,前去抵敌。只见又是一个小卒没命的奔来报道:“鼓楼坡
来了大众的兵马,不计其数!”苗酋同冯君瑞正慌张着急,忽听得一声炮响,后边山头上火
把齐明,喊杀连天,从空而下。那苗酋领着苗兵,舍命混战。怎当得汤总镇的兵马,长枪大
戟:直杀到野羊塘,苗兵死伤过半。苗酋同冯君瑞觅条小路逃往别的苗洞里去了。
    那里前军铜仁守备,后军清江参将,都会合在野羊塘,搜了巢穴,将败残的苗子尽行杀
了,苗婆留在军中执炊具之役。汤总镇号令三军,就在野羊塘扎下营盘,参将、守备都到帐
房里来贺捷。汤总镇道:“二位将军且不要放心。我看贼苗虽败,他已逃往别洞,必然求了
救兵,今夜来劫我们的营盘。不可不预为防备。”因问臧歧道:“此处通那一洞最近?”臧
歧道:“此处到竖眼洞不足三十里。”汤镇台道:“我有道理。”向参将、守备道:“二位
将军,你领了本部人马,伏于石柱桥左右,这是苗贼回去必由之总路。你等他回去之时,听
炮响为号,伏兵齐起,上前掩杀。”两将听令去了。
    汤总镇叫把收留的苗婆内中,拣会唱歌的,都梳好了椎髻,穿好了苗锦,赤着脚,到中
军帐房里歌舞作乐;却把兵马将士都埋伏在山坳里。果然五更天气,苗酋率领着竖眼洞的苗
兵,带了苗刀,拿了标枪,悄悄渡过石柱桥。望见野羊搪中军帐里灯烛辉煌,正在歌舞,一
齐呐声喊扑进帐房。不想扑了一个空,那些苗婆之外并不见有一个人。知道是中了计,急急
往外跑。那山坳里伏兵齐发,喊声连天。苗酋拼命的领着苗兵投石柱桥来,却不防一声炮
响,桥下伏兵齐出,几处凑拢,赶杀前来。还亏得苗子的脚底板厚,不怕岣岩荆棘,就如惊
猿脱兔,漫山越岭的逃散了。
    汤总镇得了大胜,检点这三营、两协人马,无大损伤,唱着凯歌,回镇远府。雷太守接
着,道了恭喜,问起苗酋别庄燕以及冯君瑞的下落。汤镇台道:“我们连赢了他几仗,他们
穷蹙逃命,料想这两个已经自戕沟壑了。”雷太守道:“大势看来自是如此,但是上头问下
来,这一句话却难以登答,明明像个饰词了。”当下汤镇台不能言语。回到衙门,两个少爷
接着,请了安。却为这件事,心里十分踌蹰,一夜也不曾睡着。次日,将出兵得胜的情节报
了上去。总督那里又批下来,同雷太守的所见竟是一样,专问别庄燕、冯君瑞两名要犯,
“务须刻期拿获解院,以凭题奏”等语。汤镇台着了慌,一时无法。只见臧歧在旁跪下禀
道:“生苗洞里路径小的都认得。求老爷差小的前去打探得别庄燕现在何处,便好设法擒捉
他了。”汤镇台大喜,赏了他五十两银子,叫他前去细细打探。
    臧歧领了主命,去了八九日,回来禀道:“小的直去到竖眼洞.探得别庄燕因借兵劫营
输了一仗,洞里苗头和他恼了,而今又投到白虫洞那里去。小的又寻到那里打探,闻得冯君
瑞也在那里,别庄燕只剩了家口十几个人,手下的兵马全然没有了。又听见他们设了一计,
说我们这镇远府里,正月十八日铁溪里的神道出现,满城人家家家都要关门躲避。他们打算
到这一日,扮做鬼怪,到老爷府里来打劫报仇。老爷须是防范他为妙。”汤镇台听了道:
“我知道了。”又赏了臧歧羊酒,叫他歇息去。
    果然镇远有个风俗,说正月十八日,铁溪里龙神嫁妹子。那妹子生的丑陋,怕人看见,
差了多少的虾兵蟹将护卫着他嫁。人家都要关了门,不许出来张看。若是偷着张看,被他瞧
见了,就有疾风暴雨,平地水深三尺,把人民要淹死无数。此风相传已久。
    到了十七日,汤镇台将亲随兵丁叫到面前问道:“你们那一个认得冯君瑞?”内中有一
个高挑子出来跪禀道:“小的认得。”汤镇台道:“好。”便叫他穿上一件长白布直裰,戴
上一顶纸糊的极高的黑帽子,搽上一脸的石灰,妆做地方鬼模样;又叫家丁妆了一班牛头马
面,魔王夜叉,极狰狞的怪物。吩咐高挑子道:“你明日看见冯君瑞,即便捉住,重重有
赏。”布置停当,传令管北门的,天未明就开了城门。
    那别庄燕同冯君瑞假扮做一班赛会的,各把短刀藏在身边,半夜来到北门,看见城门已
开,即奔到总兵衙门马号的墙外。十几个人各将兵器拿在手里,扒过墙来,望里边,月色微
明,照着一个大空院子,正不知从那里进去。忽然见墙头上伏着一个怪物,手里拿着一个糖
锣子当当的敲了两下,那一堵墙就像地动一般,滑喇的凭空倒了下来,几十条火把齐明,跳
出几十个恶鬼,手执钢叉、留客住,一拥上前。这别庄燕同冯君瑞着了这一吓,两只脚好像
被钉钉住了的,地方鬼走上前一钧镰枪勾住冯君瑞,喊道:“拿住冯君瑞了!”众人一齐下
手,把十几个人都拿了,一个也不曾溜脱。拿到二堂,汤镇台点了数,次日解到府里。
    雷太守听见拿获了贼头和冯君瑞,亦甚是欢喜,即请出王命、尚方剑,将别庄燕同冯君
瑞枭首示众,其余苗子都杀了,具了本奏进京去。奉上谕:
    汤奏办理金狗洞匪苗一案,率意轻进,糜费钱粮,着降三级调用,以为好事贪功者戒。
钦此。
    汤镇台接着抄报看过,叹了一口气。部文到了,新官到任,送了印,同两位“公子商
议,收拾打点回家。只因这一番,有分教:将军已去,怅大树之飘零;名士高谈,谋先人之
窀穸。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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