资治通鉴
●卷第二百四十七

      【唐纪六十三】 起昭阳大渊献,尽阏逢困敦七月,凡一年有奇。
       武宗至道昭肃孝皇帝中会昌三年(癸亥,公元八四三年)
    春,正月,回鹘乌介可汗帅众侵逼振武,刘沔遣麟州刺史石雄、都知兵马使王逢帅
沙陀硃邪赤心三部及契苾、拓跋三千骑袭其牙帐,沔自以大军继之。雄至振武,登城望
回鹘之众寡,见氈车数十乘,从者皆衣硃碧,类华人。使谍问之,曰:“公主帐也。”
雄使谍告之曰:“公主至此,家也,当求归路!今将出兵击可汗,请公主潜与侍从相保,
驻车勿动!”雄乃凿城为十馀穴,引兵夜出,直攻可汗牙帐。至其帐下,虏乃觉之。可
汗大惊,不知所为,弃辎重走,雄追击之。庚子,大破回鹘于杀胡山,可汗被疮,与数
百骑遁去,雄迎太和公主以归。斩首万级,降其部落二万馀人。丙午,刘沔捷奏至。
    李思忠入朝,自以回鹘降将,惧边将猜忌,乞并弟思贞等及爱弘顺皆归阙庭。上从
之。
    庚戌,以石雄为丰州都防御使。乌介可汗走保黑车子族,其溃兵多诣幽州降。
    二月,庚申朔,日有食之。
    诏停归义军,以其士卒分隶诸道为骑兵,优给粮赐。
    辛未,黠戛斯遣使者注吾合索献名马二,诏太仆卿赵蕃饮劳之。甲戌,上引对,班
在勃海使之上。上欲令赵蕃就颉戛斯求安西、北庭,李德裕等上言:“安西去京师七千
馀里,北庭五千馀里,借使得之,当复置都护,以唐兵万人戍之。不知此兵于何处追发,
馈运从何道得通,此乃用实费以易虚名,非计也。”上乃止。
    中书侍郎、同平章事崔珙罢为右仆射。
    黠戛斯求册命,李德裕奏,宜与之结欢,令自将兵求杀使者罪人,及讨黑车子。上
恐加可汗之名即不修臣礼,踵回鹘故事求岁遗及卖马,犹豫未决。德裕奏:“黠戛斯已
自称可汗,今欲藉其力,恐不可吝此名。回鹘有平安、史之功,故岁赐绢二万匹,且与
之和市。黠戛斯未尝有功于中国,岂敢遽求赂遗乎!若虑其不臣,当与之约,必如回鹘
称臣,乃行册命;又当叙同姓以亲之,使执子孙之礼。”上从之。
    庚寅,太和公主至京师,改封安定大长公主,诏宰相帅百官迎谒于章敬寺前。公主
诣光顺门,去盛服,脱簪珥,谢回鹘负恩、和亲无状之罪。上遣中使慰谕,然后入宫。
阳安等六公主不来慰问安定公主,各罚俸物及封绢。
    赐魏博节度使何重顺名弘敬。
    三月,以太仆卿赵蕃为安抚黠戛斯使。上命李德草《赐黠戛斯可汗书》,谕以“贞
观二十一年,黠戛斯先君身自入朝,授左屯卫将军、坚昆都督,迄于天宝,朝贡不绝。
比为回鹘所隔,回鹘凌虐诸蕃,可汗能复仇雪怨,茂功壮节,近古无俦。今回鹘残兵不
满千人,散投山谷,可汗既与为怨,须尽歼夷。倘留馀烬,必生后患。又闻可汗受氏之
原,与我同族,国家承北平太守之后,可汗乃都尉苗裔。以此合族,尊卑可知。今欲册
命可汗,特加美号,缘未知可汗意,且遣谕怀。待赵蕃回日,别命使展礼。”自回鹘至
塞上及黠戛斯入贡,每有诏敕,上多命德裕草之。德裕请委翰林学士,上曰:“学士不
能尽人意,须卿自为之。”
    刘沔奏:“归义军回鹘三千馀人及酋长四十三人准诏分隶诸道,皆大呼,连营据滹
沱河,不肯从命,已尽诛之。回鹘降幽州者前后三万馀人,皆散录诸道。”李德裕追论
维州悉怛谋事云:“维州据高山绝顶,三面临江,在戎虏平川之冲,是汉地入兵之路。
初,河、陇并没,唯此独存。吐蕃潜以妇人嫁此州门者,二十年后,两男长成,窃开垒
门,引兵夜入,遂为所陷,号曰无忧城。从此得并力于西边,更无虞于南路。凭陵近甸,
旰食累朝。贞元中,韦皋欲经略河、湟,须此城为始。万旅尽锐,急攻数年,虽擒论莽
热而还,城坚卒不可克。臣初到西蜀,外扬国威,中缉边备。其维州熟臣信令,空壁来
归。臣始受其降,南蛮震慑,山西八国,皆愿内属。其吐蕃合水、妻鸡等城,既失险
厄,自须抽归,可减八处镇兵,坐收千馀里旧地。且维州未降前一年,吐蕃犹围鲁州,
岂顾盟约!臣受降之初,指天为誓,面许奏闻,各加酬赏。当时不与臣者,望风疾臣,
诏臣执送悉怛谋等令彼自戮,臣宁忍以三百馀人命弃信偷安!累表陈论,乞垂矜舍,答
诏严切,竟令执还。体备三木,舆于竹畚,及将就路,冤叫呜呜,将吏对臣,无不陨涕。
其部送者更为蕃帅讥诮,云既已降彼,何须送来!复以此降人戮于汉境之上,恣行残忍,
用固携离,至乃掷其婴孩,承以枪槊。绝忠款之路,快凶虐之情,从古已来,未有此事。
虽时更一纪,而运属千年,乞追奖忠魂,各加褒赠!”诏赠悉怛谋右卫将军。
    臣光曰:“论者多疑维州之取舍,不能决牛、李之是非。臣以为昔荀吴围鼓,鼓人
或请以城叛,吴弗许,曰:“或以吾城叛,吾所甚恶也,人以城来,吾独何好焉!吾不
可以欲城而迩奸。”使鼓人杀叛者而缮守备。是时唐新与吐蕃修好而纳其维州,以利言
之,则维州大而信大;以害言之,则维州缓而关中急。然则为唐计者,宜何先乎?悉怛
谋在唐则为向化,在吐蕃不免为叛臣,其受诛也又何矜焉!且德裕所言者利也,僧孺所
言者义也,匹夫徇利而亡义犹耻之,况天子乎!譬如邻人有牛,逸而入于家,或劝其兄
归之,或劝其弟攘之。劝归者曰:“攘之不义也,且致讼。”劝攘者曰:“彼尝攘吾羊
矣,何义之拘!牛大畜也,鬻之可以富家。”以是观之,牛、李之是非,端可见矣。
    夏,四月,辛未,李德裕乞退就闲局。上曰:“卿每辞位,使我旬日不得听。今大
事皆未就,卿岂得求去!”
    初,昭义节度使刘从谏累表言仇士良罪恶,士良亦言从谏窥伺朝廷。及上即位,从
谏有马高九尺,献之,上不受。从谏以为士良所为,怒杀其马,由是与朝廷相猜恨。遂
招纳亡命,缮完兵械,邻境皆潜为之备。从谏榷马牧及商旅,岁入钱五万缗,又卖铁、
煮盐亦数万缗。大商皆假以牙职,使通好诸道,因为贩易。商人倚从谏势,所至多陵轹
将吏,诸道皆恶之。从谏疾病,谓妻裴氏曰:“吾以忠直事朝廷,而朝廷不明我志,诸
道皆不我与。我死,它人主此军,则吾家无炊火矣!”乃与幕客张谷、陈扬庭谋效河北
诸镇,以弟右骁卫将军从素之子稹为牙内都知兵马使,从子匡周为中军兵马使,孔目官
王协为押牙亲事兵马使,以奴李士贵为使宅十将兵马使,刘守义、刘衬忠、董可武、崔
玄度分将牙兵。谷,郓州人,扬庭,洪州人也。从谏寻薨,稹秘不发丧。王协为稹谋曰:
“正当如宝历年样为之,不出百日,旌节自至。但严奉监军,厚遗敕使,四境勿出兵,
城中暗为备而已。”使押牙姜崟奏求国医,上遣中使解朝政以医往问疾。稹又逼监军崔
士康奏称从谏疾病,请命其子稹为留后。上遣供奉官薛士幹往谕指云:“恐从谏疾未平,
宜且就东部疗之;俟稍瘳,别有任使。仍遣稹入朝,必厚加官爵。”
    上以泽潞事谋于宰相,宰相多以为:“回鹘馀烬未灭,边鄙犹须警备,复讨泽潞,
国力不支,请以刘稹权知军事。”谏官及群臣上言者亦然。李德裕独曰:“泽潞事体与
河朔三镇不同。河朔习乱已久,人心难化。是故累朝以来,置之度外。泽潞近处心腹,
一军素称忠义,尝破走硃滔,擒卢从史。顷时多用儒臣为帅,如李抱真成立此军,德宗
犹不许承袭,使李缄护丧归东都。敬宗不恤国务,宰相又无远略,刘悟之死,因循以授
从谏。从谏跋扈难制,累上表迫胁朝廷,今垂死之际,复以兵权擅付竖子。朝廷若又因
而授之,则四方诸镇谁不思效其所为,天子威令不复行矣!”上曰:“卿以何术制之,
果可克否?”对曰:“稹所恃者河朔三镇。但得镇、魏不与之同。则稹无能为也。若遣
重臣往谕王元逵、何弘敬,以河朔自艰难以来,列圣许其传袭,已成故事,与泽潞不同。
今朝廷将加兵泽潞,不欲更出禁军至山东。其山东三州隶昭义者,委两镇攻之。兼令遍
谕将士,以贼平之日厚加官赏。苟两镇听命,不从旁沮桡官军,则稹必成擒矣!”上喜
曰:“吾与德裕同之,保无后悔。”遂决意讨稹,群臣言者不复入矣。上命德裕草诏赐
成德节度使王元逵、魏博节度使何弘敬,其略曰:“泽潞一镇,与卿事体不同,勿为子
孙之谋,欲存辅车之势。但能显立功效,自然福及后昆。”丁丑,上临朝,称其语要切,
曰:“当如此直告之是也!”又赐张仲武诏,以“回鹘馀烬未灭,塞上多虞,专委卿御
侮。”元逵、弘敬得诏,悚息听命。
    解朝政至上党,刘稹见朝政曰:“相公危困,不任拜诏。”朝政欲突入,兵马使刘
武德、董可武蹑帘而立,朝政恐有他变。遽走出。稹赠赆直数千缗,复遣牙将梁叔文入
谢。薛士幹入境,俱不问从谏之疾,直为已知其死之意。都押牙郭谊等乃大出军,至龙
泉驿迎候敕使,请用河朔事体。又见监军言之,崔士康懦怯,不敢违。于是将吏扶稹出
见士众,发丧。士幹竟不得入牙门,稹亦不受敕命。谊,兗州人也。解朝政复命,上怒,
杖之,配恭陵。囚姜崟、梁叔文。辛巳,始为从谏辍朝,赠太傅,诏刘稹护丧归东都。
又召见刘从素,令以书谕稹,稹不从。丁亥,以忠武节度使王茂元为河阳节度使,邠宁
节度使王宰为忠武节度使。茂元,栖曜之子;宰,智兴之子也。
    黄州刺史杜牧上李德裕书,自言:“尝问淮西将董重制以三州之众四岁不破之由,
重质以为由朝廷征兵太杂,客军数少,既不能自成一军,事须贴付地主。势赢力弱,心
志不一,多致败亡。故初战二年以来,战则必胜,是多杀客军。及二年已后,客军殚少,
止与陈许、河阳全军相搏,纵使唐州兵不能因虚取城,蔡州事力亦不支矣。其时朝廷若
使鄂州、寿州、唐州只保境,不用进战,但用陈许、郑滑两道全军,贴以宣、润弩手,
令其守隘,即不出一岁,无蔡州矣。今者上党之叛,复与淮西不同。淮西为寇仅五十岁,
其人味为寇之腴,见为寇之利,风俗益固,气焰已成,自以为天下之兵莫与我敌,根深
源阔,取之固难。夫上党则不然。自安、史南下,不甚附柰;建中之后,每奋忠义。是
以郳公抱真能窘田悦,走硃滔,常以孤穷寒苦之军,横折河朔强梁之众。以此证验,人
心忠赤,习尚专一,可以尽见。刘悟卒,从谏求继,与扶同者,只郓州随来中军二千耳。
值宝历多故,因以授之。今才二十馀岁,风俗未改,故老尚存,虽欲劫之,必不用命。
今成德、魏博虽尽节效顺,亦不过围一城,攻一堡,系累稚老而已。若使河阳万人为垒,
窒天井之口,高壁深堑,勿与之战。只以忠武、武宁两军,贴以青州五千精甲,宣、润
二千弩手,径捣上党,不过数月,必覆其巢穴矣!”时德裕制置泽潞,亦颇采牧言。
    上虽外尊宠仇士良,内实忌恶之。士良颇觉之,遂以老病求散秩,诏以左卫上将军
兼内侍监、知省事。
    李德裕言于上曰:“议者皆云刘悟有功,稹未可亟诛,宜全恩礼。请下百官议,以
尽人情。”上曰:“悟亦何功,当时迫于救死耳,非素心徇国也。籍使有功,父子为将
相二十馀年,国家报之足矣,稹何得复自言!朕以为凡有功当显赏,有罪亦不可苟免
也。”德裕曰:“陛下之言,诚得理国之要。”
    五月,李德裕言太子宾客、分司李宗闵与刘从谏交通,不宜置之东都。戊戌,以宗
闵为湖州刺史。
    河阳节度使王茂元以步骑三千守万善;河东节度使刘沔步骑二千守芒车关,步兵一
千五百军榆社;成德节度使王元逵以步骑三千守临洺,掠尧山;河中节度使陈夷行以步
骑一千守翼城,步兵五百益冀氏。辛丑,制削夺刘从谏及子稹官爵,以元逵为泽潞北面
招讨使,何弘敬为南面招讨使,与夷行、刘沔、茂元合力攻讨。先是河北诸镇有自立者,
朝廷必先有吊祭使,次册赠使、宣慰使继往商度军情。必不可与节,则别除一官;俟军
中不听出,然后始用兵。故常及半岁,军中得缮完为备。至是,宰相亦欲且遣使开谕,
上即命下诏讨之。王元逵受诏之日,出师屯赵州。
    壬寅,以翰林学士承旨崔铉为中书侍郎、同平章事。铉,元略之子也。上夜召学士
韦琮,以铉名授之,令草制,宰相、枢密皆不之知。时枢密使刘行深、杨钦义皆愿悫,
不敢预事,老宦者尤之曰:“此由刘、杨懦怯,堕败旧风故也。”悰,乾度之子也。
    以武宁节度使李彦佐为晋绛行营诸军节度招讨使。刘沔自代州还太原。
    筑望仙台于禁中。
    六月,王茂元遣兵马使马继等将步骑二千军于天井关南科斗店,刘稹遣衙内十将薛
茂卿将亲军二千拒之。
    黠戛斯可汗遣将军温仵合入贡。上赐之书,谕以速平回鹘、黑车子,乃遣使行册命。
    癸酉,仇士良以左卫上将军、内侍监致仕。其党送归私第,士良教以固权宠之术曰:
“天子不可令闲,常宜以奢靡娱其耳目,使日新月盛,无暇更及它事,然后吾辈可以得
志。慎勿使之读书,亲近儒生,彼见前代兴亡,心知忧惧,则吾蜚疏斥矣。”其党拜谢
而去。
    丙子,诏王元逵、李彦佐、刘沔、王茂元、何弘敬以七月中旬五道齐进,刘稹求降
皆不得受。又诏刘沔自将兵取仰车关路以临贼境。
    吐蕃鄯州节度使尚婢婢,世为吐蕃相,婢婢好读书,不乐仕进,国人敬之。年四十
馀,彝泰赞普强起之,使镇鄯州。婢婢宽厚沉勇,有谋略,训练士卒多精勇。论恐热虽
名义兵,实谋篡国,忌婢婢,恐袭其后,欲先灭之。是月,大举兵击婢婢,旌旗杂畜千
里不绝。至镇西,大风震电,天火烧杀裨将十馀人,杂畜以百数,恐热恶之,盘桓不进。
婢婢谓其下曰:“恐热之来,视我如蝼蚁,以为不足屠也。今遇天灾,犹豫不进,吾不
如迎伏以却之,使其志益骄而不为备,然后可图也。”乃遣使以金帛、牛酒犒师,且致
书言:“相公举义兵以匡国难,阖境之内,孰不向风!苟遣一介,赐之折简,敢不承命!
何必远辱士众,亲临下籓!婢婢资性愚僻,惟嗜读书,先赞普授以籓维,诚为非据,夙
夜惭惕,惟求退居。相公若赐以骸骨,听归田骨,乃惬平生之素愿也。”恐热得书喜,
遍示诸将曰:“婢婢惟把书券,安知用兵!待吾得国,当位以宰相,坐之于家,亦无所
用也。”乃复为书,勤厚答之,引兵归。婢婢闻之,抚髀笑曰:“我国无主,则归大唐,
岂能事此犬鼠乎!”
    秋,七月,以山南东道节度使卢钧为昭义节度招抚使。朝廷以钧在襄阳宽厚有惠政,
得众心,故使领昭义以招怀之。
    上遣刑部侍郎兼御史中丞李回宣慰河北三镇,令幽州乘秋早平回鹘,镇、魏早平泽
潞。回,太祖之八世孙也。甲辰,李德裕言于上曰:“臣见向日河朔用兵,诸道利于出
境仰给度支。或阴与贼通,借一县一栅据之,自以为功,坐食转输,延引岁时。今请赐
诸军诏指,令王元逵取邢州,何弘敬取洺州,王茂元取泽州,李彦佐、刘沔取潞州,毋
得取县。”上从之。
    晋绛行营节度使李彦佐自发徐州,行甚缓,又请休兵于绛州,兼请益兵。李德裕言
于上曰:“彦佐逗遛顾望,殊无讨贼之意,所请皆不可许,宜赐诏切责,令进军翼城。”
上从之。德裕因请以天德防御使石雄为彦佐之副,俟至军中,令代之。乙巳,以雄为晋
绛行营节度副使,仍诏彦佐进屯翼城。
    刘稹上表自陈:“亡父从谏为李训雪冤,言仇士良罪恶,由此为权幸所疾,谓臣父
潜怀异志,臣所以不敢举族归朝。乞陛下稍垂宽察,活臣一方!”何弘敬亦为之奏雪,
皆不报。李回至河朔,何弘敬、王元逵、张仲武皆具橐鞬郊迎,立于道左,不敢令人控
马,让制使先行,自兵兴以来,未之有也。回明辩有胆气,三镇无不奉诏。
    王元逵奏拔宣务栅,击尧山。刘稹遣兵救尧山,元逵击败之,诏切责李彦佐、刘沔、
王茂元,使速进兵逼贼境,且称元逵之功以激厉之,加元逵同平章事。
    八月,乙丑,昭义大将李丕来降。议者或谓贼故遣丕降,欲以疑误官军。李德裕言
于上曰:“自用兵半年,未有降者,今安问诚之与诈?且须厚赏以劝将来,但不可置之
要地耳。”
    上从容言:“文宗好听外议,谏官言事多不著名,有如匿名书。”李德裕曰:“臣
顷在中书,文宗犹不尔。此乃李训、郑注教文宗以术御下,遂成此风。人主但当推诚任
人,有欺罔者,威以明刑,孰敢哉!”上善之。
    王元逵前锋入邢州境已逾月,何弘敬犹未出师,元逵屡有密表,称弘敬怀两端。丁
卯,李德裕上言:“忠武累战有功,军声颇振。王宰年力方壮,谋略可称。请赐弘敬诏,
以‘河阳、河东皆阂山险,未能进军,贼屡出兵焚掠晋、绛。今遣王宰将忠武全军径魏
博,直抵磁州,以分贼势。’弘敬必惧,此攻心伐谋之术也。”从之。诏宰悉选步骑精
兵自相、魏趣磁州。甲戌,薛茂卿破科斗寨,擒河阳大将马继等,焚掠小寨一十七,距
怀州才十馀里。茂卿以无刘稹之命,故不敢入。时议者鼎沸,以为刘悟有功,不可绝其
嗣。又,从谏养精兵十万,粮支十年,如何可取!上亦疑之,以问李德裕,对曰:“小
小进退,兵家之常。愿陛下勿听外议,则成功必矣!”上乃谓宰相曰:“为我语朝士:
有上疏沮议者,我必于贼境上斩之!”议者乃止。何弘敬闻王宰将至,恐忠武兵入魏境,
军中有变,苍黄出师。丙子,弘敬奏,已自将全军渡漳水,趣磁州。
    庚辰,李德裕上言:“河阳兵力寡弱,自科斗店之败,贼势愈炽。王茂元复有疾,
人情危怯,欲退保怀州。臣窃见元和以来诸贼,常视官军寡弱之处,并力攻之,一军不
支,然后更攻它处。今魏博未与贼战,西军阂险不进,故贼得并力南下。若河阳退缩,
不惟亏沮军声,兼恐震惊洛师。望诏王宰更不之磁州,亟以忠武军应援河阳;不惟扞蔽
东都,兼可临制魏博。若虑全军供饷难给,且令发先锋五千人赴河阳,亦足张声势。”
甲申,又奏请敕王宰以全军继进,仍急以器械缯帛助河阳窘乏。上皆从之。王茂元军万
善,刘稹遣牙将张巨、刘公直等会薛茂卿共攻之,期以九月朔围万善。乙酉,公直等潜
师先过万善南五里,焚雍店。巨引兵继之,过万善,觇知城中守备单弱,欲专有功,遂
攻之。日昃,城且拔,乃使人告公直等。时义成军适至,茂元困急,欲帅众弃城走。都
虞候孟章遮马谏曰:“贼众自有前却,半在雍店,半在此,乃乱兵耳。今义成军才至,
尚未食,闻仆射走,则自溃矣。愿且强留!”茂元乃止。会日暮,公直等不至,巨引兵
退,始登山,微雨晦黑,自相惊曰:“追兵近矣!”皆走,人马相践,坠崖谷死者甚众。
    上以王茂元、王宰两节度使共处河阳非宜,庚寅,李德裕等奏:“茂元习吏事而非
将才,请以宰为河阳行营攻讨使。茂元病愈,止令镇河阳,病困亦免他虞。”九月,辛
卿,以宰兼河阳行营攻讨使。
    何弘敬奏拔肥乡、平恩,杀伤甚众。得刘稹榜贴,皆谓官军为贼,云遇之即须痛杀。
癸已,上谓宰相:“何弘敬已克两县,可释前疑。既有杀伤,虽欲持两端,不可得已。”
乃加弘敬检校左仆射。
    丙午,河阳奏王茂元薨。李德裕奏:“王宰止可令以忠武节度使将万善营兵,不可
使兼领河阳,恐其不爱河阳州县,恣为侵扰,又,河阳节度先领怀州刺史,常以判官摄
事,割河南五县租赋隶河阳,不若遂以五县置孟州,其怀州别置刺史。俟昭义平日,仍
割泽州隶河阳节度,则太行之险不在昭义,而河阳遂为重镇,东都无复忧矣!”上采其
言。戊申,以河南尹敬昕为河阳节度、怀孟观察使,王宰将行营以扞敌,昕供馈饷而已。
    庚戌,以石雄代李彦佐为晋绛行营节度使,令自冀氏取潞州,仍分兵屯翼城以备侵
轶。
    是月,吐蕃论恐热屯大夏川,尚婢婢遣其将厖结心及莽罗薛吕将精兵五万击之。至
河州南,莽罗薛吕伏兵四万于险阻,厖结心伏万人于柳林中,以千骑登山,飞矢系书骂
之。恐热怒,将兵数万追之,厖结心阳败走,时为马乏不进之状。恐热追之益急,不觉
行数十里,伏兵发,断其归路,夹击之。会大风飞沙,溪谷皆溢,恐热大败,伏尸五十
里,溺死者不可胜数,恐热单骑遁归。
    石雄代李彦佐之明日,即引兵逾乌岭,破五寨,杀获千计。时王宰军万善,刘沔军
石会,皆顾望未进。上得雄捷书,喜甚。冬,十月,庚申,临朝,谓宰相曰:“雄真良
将!”李德裕因言:“比年前潞州市有男子磬折唱曰:‘石雄七千人至矣!’刘从谏以
为妖言,斩之。破潞州者必雄也。”诏赐雄帛为优赏,雄悉置军门,自依士卒例先取一
匹,馀悉分将士,故士卒乐为之致死。
    初,刘沔破回鹘,得太和公主,张仲武疾之,由是有隙;上使李回至幽州和解之,
仲武意终不平。朝廷恐其以私憾败事,辛未,徙沔为义成节度使,以前荆南节度使李石
为河东节度使。
    党项寇盐州,以前武宁节度使李彦佐为朔方灵盐节度使。十一月,邠宁奏党项入寇。
李德裕奏:“党项愈炽,不可不为区处。闻党项分隶诸镇,剽掠于此则亡逃归彼。节度
使各利其驼马,不为擒送,以此无由禁戢。臣屡奏不若使一镇统之,陛下以为一镇专领
党项权太重。臣今请以皇子兼统诸道,择中朝廉干之臣为之副,居于夏州,理其辞讼,
庶为得宜。”乃以兗王岐为灵、夏等六道元帅兼安抚党项大使,又以御史中丞李回为安
抚党项副使,史馆修撰郑亚为元帅判官,令赍诏往安抚党项及六镇百姓。
    安南经略使武浑役将士治城,将士作乱,烧城楼,劫府库。浑奔广州,监军段士则
抚安乱众。
    忠武军素号精勇,王宰治军严整,昭义人甚惮之。薛茂卿以科斗寨之功,意望超迁。
或谓刘稹曰:“留后所求者节耳。茂卿太深入,多杀官军,激怒朝廷,此节所以来益迟
也。”由是无赏。茂卿温怼,密与王宰通谋。十一月,丁巳,宰引兵攻天井关,茂卿小
战,遽引兵走,宰遂克天井关守之。关东西寨闻茂卿不守,皆退走,宰遂焚大小箕村。
茂卿入泽州,密使谍召宰进攻泽州,当为内应。宰疑,不敢进,失期不至,茂卿拊膺顿
足而已。稹知之,诱茂卿至潞州,杀之,并其族,以兵马使刘公直代茂卿,安全庆守乌
岭,李佐尧守雕黄岭,郭僚守石会,康良佺守武乡。僚,谊之侄也。戊辰,王宰进攻泽
州,与刘公直战,不利,公直乘胜复天井关。甲戌,宰进击公直,大破之,遂围陵川,
克之。河东奏克石会关。洺州刺史李恬,石之从兄也。石至太原,刘稹遣军将贾群诣石,
以恬书与石云:“稹愿举族归命相公,奉从谏丧归葬东都。”石囚群,以其书闻。李德
裕上言:“今官军四合,捷书日至,贼势穷蹙,故伪输诚款,翼以缓师,稍得自完,复
来侵轶。望诏石答恬书云:‘前书未敢闻奏。若郎君诚能悔过,举族面缚,待罪境上,
则石当亲往受降,护送归阙。若虚为诚款,先求解兵,次望洗雪,则石必不敢以百口保
人。’仍望招诸道,乘其上下离心,速进兵攻讨,不过旬朔,必内自生变。”上从之。
右拾遗崔碣上疏请受其降,上怒,贬碣邓城令。
    初,刘沔破回鹘,留兵三千戍横水栅。河东行营都知兵马使王逢奏乞益榆社兵,诏
河东以兵二千赴之。时河东无兵,守仓库者及工匠皆出从军,李石召横水戍卒千五百人,
使都将杨弁将之诣逢,壬午,戍卒至太原。先是,军士出征,人给绢二匹。刘沔之去,
竭府库自随,石初至,军用乏,以己绢益之,人才得一匹。时已岁尽,军士求过正旦而
行,监军吕义忠累牒趣之。杨弁因众心之怒,又知城中空虚,遂作乱。
       武宗至道昭肃孝皇帝中会昌四年(甲子,公元八四四年)
    春,正月,乙酉朔,杨弁帅其众剽掠城市,杀都头梁季叶,李石奔汾州。弁据军府,
释贾群之囚,使其侄与之俱诣刘稹,约为兄弟。稹大喜。石会关守将杨珍闻太原乱,复
以关降于稹。
    戊子,吕义忠遣使言状,朝议喧然。或言两地皆应罢兵,王宰又上言:“游弈将得
刘稹表,臣近遣人至泽潞,贼有意归附。若许招纳,乞降诏命!”李德裕上言:“宰擅
受稹表,遣人入贼中,曾不闻奏,观宰意似欲擅招抚之功。昔韩信破田荣,李靖擒颉利,
皆因其请降,潜兵掩袭。止可令王宰失信,岂得损朝廷威命!建立奇功,实在今日,必
不可以太原小扰,失此事机。望即遣供奉官至行营,督其进兵,掩其无备,必须刘稹与
诸将皆举族面缚,方可受纳。兼遣供奉官至晋绛行营,密谕石雄以王宰若纳刘稹,则雄
无功可纪。雄于垂成之际,须自取奇功,勿失此便。”又为相府与宰书,言:“昔王承
宗虽逆命,犹遣弟承恭奉表诣张相祈哀,又遣其子知感、知信入朝,宪宗犹未之许。今
刘稹不诣尚书面缚,又不遣血属祈哀,置章表于衢路之间,游弈将不即毁除,实恐非是。
况稹与杨弁通奸,逆状如此,而将帅大臣容受其诈,是私惠归于臣下,不赦在于朝廷,
事体之间,交恐不可。自今更有章表,宣即所在焚之。惟面缚而来,始可容受。”德裕
又上言:“太原人心从来忠顺,止是贫虚,赏犒不足。况千五百人何能为事!必不可姑
息宽纵。且用兵未罢,深虑所在动心。顷张延赏为张出所逐,逃奔汉州,还入成都。
望诏李石、义忠还赴太原行营,召旁近之兵讨除乱者。”上皆从之。是时,李石已至晋
州,诏复还太原。辛卯,诏王逢悉留太原兵守榆社,以易定千骑、宣武兗海步兵三千讨
杨弁;又诏王元逵以步骑五千自土门入,应接逢军。忻州刺史李丕奏:“杨弁遣人来为
游说,臣已斩之,兼断其北出之路,发兵讨之。”辛丑,上与宰相议太原事,李德裕曰:
“今太原兵皆在外,为乱者止千馀人,诸州镇必无应者。计不日诛翦,惟应速诏王逢进
军,至城下必自有变。”上曰:“仲武见镇、魏讨泽潞有功,必有慕羡之心,使之讨太
原何如?”德裕对曰:“镇州趣太原路最便近。仲武去年讨回鹘,与太原争功,恐其不
戢士卒,平人受害。”乃止。
    上遣中使马元实至太原,晓谕乱兵,且觇其强弱。陈弁与之酣饮三日,且赂之。戊
申,元实自太原还,上遣诣宰相议之,元实于众中大言:“相公须早与之节!”李德裕
曰:“何故?”元实曰:“自牙门至柳子列十五里曳地光明甲,若之何取之!”德裕曰:
“李相正以太原无兵,故发横水兵赴榆社。库中之甲尽在行营,弁何能遽致如此之众
乎?”元实曰:“太原人劲悍,皆可为兵,弁召募所致耳。”德裕曰:“召募须有货财,
李相止以欠军士绢一匹,无从可得,故致此乱,弁何从得之?”元实辞屈。德裕曰:
“从其有十五里光明甲,必须杀此贼!”因奏称:“杨弁微贼,决不可恕。如国力不及,
宁舍刘稹。”河东兵戍榆社者闻朝廷令客军取太原,恐妻孥为所屠灭,乃拥监军吕义忠
自取太原。壬子,克之,生擒杨弁,尽诛乱卒。
    三月,甲寅朔,日有食之。
    乙卯,吕义忠奏克太原。丙辰,李德裕言于上曰:“王宰久应取泽州,今已迁延两
月。盖宰与石雄素不叶,今得泽州,距上党犹二百里;而石雄所屯距上党才百五十里。
宰恐攻泽州缀昭义大军,而雄得乘虚入上党独有其功耳。又宰生子晏实,其父智兴爱而
子之,晏实今为磁州刺史,为刘稹所质。宰之顾望不敢进,或为此也。”上命德裕草诏
赐宰,督其进兵。且曰:“朕顾兹小寇,终不贷刑。亦知晏实是卿爱弟,将申大义,在
抑私怀。”
    丁巳,以李石为太子少傅、分司,以河中节度使崔元式为河东节度使,石雄为河中
节度使。元式,元略之弟也。
    乙未,石雄拔良马等三寨一堡。
    辛酉,太原献杨弁及其党五十四人,皆斩于狗脊岭。
    壬申,李德裕言于上曰:“事固有激发而成功者:陛下命王宰趣磁州,而何弘敬出
师;遣客军讨太原,而戍兵先取杨弁。今王宰久不进军,请徙刘沔镇河阳,仍令以义成
精兵二千直抵万善,处宰肘腋之下。若宰识朝廷此意,必不敢淹留。若宰进军,沔以重
兵在南,声势亦壮。”上曰:“善!”戊寅,以义成节度使刘沔为河阳节度使。
    王逢击昭义将康良佺,败之。良佺弃石会关,退屯鼓腰岭。
    黠戛斯遣将军谛德伊斯难珠等入贡,言欲徙居回鹘牙帐,请发兵之期,集会之地。
上赐诏,谕以“今秋可汗击回鹘、黑车子之时,当令幽州、太原、振武、天德四镇出兵
要路,邀其亡逸,便申册命,并依回鹘故事。”朝廷以回鹘衰微,吐蕃内乱,议复河、
湟四镇十八州。乃以给事中刘氵蒙为巡边使,使之先备器械糗粮及诇吐蕃守兵众寡。又
令天德、振武、河东训卒砺兵,以俟今秋黠越斯击回鹘,邀其溃败之众南来者,皆委氵
蒙与节度团练使详议以闻。氵蒙,晏之孙也。
    以道士赵归真为右街道门教授先生。
    吐蕃论恐热之将岌藏丰赞恶恐热残忍,降于尚婢婢。恐热发兵击婢婢于鄯州,婢婢
分兵为五道拒之。恐热退保东谷,婢婢为木栅围之,绝其水原。恐热将百馀骑突围走保
薄寒山,馀众皆降于婢婢。
    夏,四月,王宰进攻泽州。
    上好神仙,道士赵归真得幸,谏官屡以为言。丙子,李德裕亦谏曰:“归真,敬宗
朝罪人,不宜亲近!”上曰:“朕宫中无事时与之谈道涤烦耳。至于政事,朕必问卿等
与次对官,虽百归真不能惑也。”德裕曰:“小人见势利所在,则奔趣之,如夜蛾之投
烛。闻旬日以来,归真之门,车马辐凑,愿陛下深戒之!”
    戊寅,以左仆射王起同平章事,充山南西道节度使。起以文臣未尝执政,直除使相,
前无此比,固辞。上曰:“宰相无内外之异,朕有阙失,卿飞表以闻!”
    李德裕以州县佐官太冗,奏令吏部郎中柳仲郢裁减。六月,仲郢奏减一千二百一十
四员。仲郢,公绰之子也。
    宦官有发仇士良宿恶,于其家得兵仗数千。诏削其官爵,籍没家赀。
    秋,七月,辛卯,上与李德裕议以王逢将兵屯翼城,上曰:“闻逢用法太严,有
诸?”对曰:“臣亦尝以此诘之,逢言:‘前有白刃,法不严,其谁肯进?’”上曰:
“言亦有理,卿更召而戒之!”德裕因言刘稹不可赦。上曰:“固然。”德裕曰:“昔
李怀光未平,京师蝗旱,米斗千钱,太仓米供天子及六宫无数旬之储。德宗集百官,遣
中使马钦绪询之。左散骑常侍李泌取桐叶抟破,以授钦绪献之。德宗召问其故,对曰:
‘陛下与怀光君臣之分,如此叶不可复合矣!’由是德宗意定。既破怀光,遂用为相,
独任数年。”上曰:“亦大是奇士!”
    上闻扬州倡女善为酒令,敕淮南监军选十七人献之。监军请节度使杜悰同选,且欲
更择良家美女,教而献之。悰曰:“监军自受敕,悰不敢预闻!”监军再三请之,不从。
监军怒,具表其状,上览表默然。左右请并敕节度使同选,上曰:“敕籓方选倡女入宫,
岂圣天子所为!杜悰不徇监军意,得大臣体,真宰相才也。朕甚愧之!”遽敕监军勿复
选。甲辰,以悰同平章事,兼度支、盐铁转过使。及悰中谢,上劳之曰:“卿不从监军
之言,朕知卿有致君之心,今相卿,如得一魏征矣!”
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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